暮色渐染岭南水乡,青石埠头旁,八十岁的陈伯颤巍巍地将一把糯米撒入汩汩江流。这是“龙舟水”时节沿袭古礼的仪式,老人浑浊的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江心,仿佛能穿透时光,看见六十年前那个赤膊摇旗、声如洪钟的自己。他喃喃道:“今年的‘珠’,怕是要被后生仔们争破头咯。”
陈伯口中的“珠”,并非珍宝,而是百年民俗“双龙争珠”中那枚系于高竿顶端的红木龙珠。这座人口不足五万的临江小镇,即将迎来它一年中最沸腾的时刻。与其他地方龙舟竞渡不同,此地的“双龙争珠”并非两船竞速,而是东岸“青龙”与西岸“金龙”两村,在宽仅百余米的江面上,进行一场力与智的较量——争夺悬挂在江心竹筏高竿上的那颗龙珠。
清晨五时,薄雾如纱,江面尚未苏醒,东岸青龙村的老祠堂已人声鼎沸。龙舟队队长阿强,一个臂膀晒成古铜色的中年汉子,正带领三十名队员进行出舟前的最后祭拜。香案上,猪头三牲俱全,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坛据说是咸丰年间埋下的“龙舟酒”。阿强郑重地给每个队员斟上一碗,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:“老祖宗传下的规矩,喝了这碗酒,心要齐,劲要往一处使。咱青龙村,三代人没让那颗‘珠子’落过水!”祠堂角落里,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舵手默默擦拭着祖传的罗盘,他们是今天的“军师”。
与此同时,西岸金龙村的气氛则显得更为肃杀。他们的龙舟已悄然下水,船身新刷的金漆在曦微晨光中暗流涌动。领桨的是年仅二十岁的阿明,省划艇队的退役运动员。与青龙村倚重老辈经验不同,金龙村今年大胆启用了全新的训练方法,甚至引入了运动心率监测仪。村支书拍着阿明的肩膀:“阿明,技术你们有,我们信科学,也信你们这帮后生的冲劲。把‘珠子’夺回来,改改风水!”
上午九时,三声铳响,江岸瞬间被锣鼓声和上万名观众的呐喊淹没。两条龙舟如离弦之箭,破开平静的江面,并非直奔江心,而是围绕着竹筏开始游弋、盘旋,仿佛真正的蛟龙在试探、周旋。这就是“争珠”的精髓——它不仅是力量的比拼,更是战术、耐心和时机的博弈。桨手们每一次下桨都激起巨大水花,舵手则凭借经验和直觉,不断调整着船身的角度,寻找最佳起跳位置。
僵持近半小时后,青龙村凭借老舵手对水流的精准预判,率先贴近竹筏。担任“夺珠手”的年轻后生阿杰,深吸一口气,在队友们用船桨奋力压住龙舟一侧以保持平衡的瞬间,他赤脚踩上湿滑的船舷,借力向上一跃!指尖几乎触碰到那鲜红的流苏,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让龙舟微微一晃,阿杰重心失衡,遗憾落水。岸上青龙村的助威声浪顿时一滞。
金龙村抓住这个机会,迅速切入。阿明没有选择直接起跳,而是指挥龙舟以更刁钻的角度切近竹筏。当两船几乎平行、观众都以为将陷入又一轮缠斗时,阿明做出了一个令人惊愕的动作——他并非向上跳,而是双脚在船舷猛力一蹬,身体如鱼鹰般斜刺里飞出,在空中伸展成一个完美的弧度,单手精准地抓住了高竿!他没有试图立刻摘珠,而是利用体重将竹竿压弯,像撑杆跳一样,将整条龙舟带向更有利的位置。“上!”他一声怒吼,另一名候补的夺珠手顺势攀上竿顶,轻松摘下了龙珠。
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,却凝聚了胆识、协作与对物理巧妙的运用。当金龙村的青年将龙珠高高举起,西岸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。东岸的青龙村队伍,则有片刻的沉寂。老舵手陈伯闭上眼,轻轻叹了口气。
然而,接下来的一幕,让整个江岸动容。金龙村的龙舟并未立即凯旋,而是缓缓划到青龙村的船边。阿明捧着那颗红木龙珠,涉水走到被队员扶上船的阿杰面前。“杰哥,”阿明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江岸,“没有你们先那一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,我们也找不到空子。这珠子,是咱两岸一起‘争’下来的。”他将龙珠递到阿杰手中,两人共同将它高高擎起。
这一刻,竞赛的硝烟散去,江水归于平静。镇长在颁奖时感慨:“‘双龙争珠’,争的不是一颗木头珠子,是咱乡亲们那股不服输、向上争的劲头;但更重要的,是争完之后,还能把手握在一起的乡情。”
夜幕降临,按照古老规矩,夺珠的金龙村做东,宴请青龙村全体队员。酒桌上,刚才还针锋相对的对手们勾肩搭背,碗筷交错。那颗引发“龙争”的珠子,被郑重地安放在祠堂中央,它将在此静待一年,直到明年的龙舟水起,再次成为凝聚全镇目光与精神的图腾。江水汤汤,流淌千年,见证着一代代人的拼搏与握手,也诉说着比竞赛输赢更为久远和珍贵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