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渐浓,北京东城一条胡同深处,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旧屋内,九十岁的陈素英老人颤巍巍地从床底拖出一只木箱。灰尘在夕阳余晖中飞舞,她轻轻打开箱盖,一把通体暗红、琴头雕着简易云纹的土琵琶静静躺着。邻居小孩扒着门框好奇张望,他们无法想象,这把被老人唤作“琴子”的乐器,曾怎样呜咽着穿过枪林弹雨,又怎样在漫长岁月里,成为一个人活下去的念想。
这把琴的诞生,源于1943年山东沂蒙山区那个寒冷的冬夜。当时还是小战士的陈明理(陈素英的父亲)在行军途中,用缴获的炮弹壳熔铸品柱,拆了缴获的日本电线做琴弦,炊事班长贡献了珍藏的梧桐木,卫生员剪下了自己的长辫子作弓毛。没有松香,就用老槐树分泌的树脂代替。当粗糙的琴身终于在篝火旁组装完成,整个连队都围了过来。“给它起个名吧,班长。”有人提议。班长摩挲着温润的琴身,看着眼前这些半大的兵娃子,缓缓道:“就叫‘琴子’吧,像咱们的娃。”
“琴子”从此成了连队的宝贝。行军时,它被仔细包裹,由最细心的战士轮流背负;休整时,粗糙的手指在琴弦上抚过,《沂蒙山小调》便在战壕里流淌开来。1944年秋天的一场遭遇战中,连队伤亡惨重。年仅十七岁的小战士二娃腹部中弹,鲜血不断涌出。他拉着陈明理的手,气若游丝:“明理哥,再拉一回《二月里来》吧……”陈明理含泪抱起“琴子”,琴声在枪炮间歇中艰难地响起。二娃听着听着,慢慢闭上了眼睛,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。那晚,活下来的七个人围坐在“琴子”旁,谁也不说话,只有夜风拂过琴弦,发出细微的呜鸣。
战争结束后,陈明理带着“琴子”回到家乡,娶妻生子。他把琴传给女儿陈素英时,郑重交代:“这上面有三十九个兄弟的魂,要好好待它。”陈素英记着父亲的话,在后来那些艰难岁月里,无论多苦多难,她都把“琴子”带在身边。三年自然灾害时,丈夫病重,家里能卖的都卖了,有人出三袋白面换这把琴,她摇摇头:“拿走了琴,我就什么都没了。”夜深人静时,她会轻轻拨动琴弦,那不成调的声响,是她唯一的慰藉。
改革开放后,陈素英的生活渐渐好转。儿女成家立业,要接她去城里住,她总说放不下老屋。其实,她是放不下“琴子”,放不下这屋里沉淀的记忆。社区干部几次上门,说这把琴是革命文物,建议捐赠给博物馆。陈素英总是笑着摇头:“它不是什么文物,它是我的家人。”
去年冬天,陈素英生了一场大病。住院期间,她最惦记的就是家里的“琴子”。出院那天,她不顾医生留院观察的建议,执意要回家。女儿拗不过她,只好送她回去。推开家门的那一刻,陈素英直奔床底,确认“琴子”安然无恙,才长长舒了一口气。那天晚上,她破例多吃了半碗粥。
如今,陈素英每天最重要的事,就是擦拭“琴子”。她知道,这把琴已经快拉不出完整的曲调了——琴轴松动,琴弦老化,琴身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纹。就像她自己,九十岁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年的硬朗。但她依然每天擦拭,动作轻柔,仿佛在抚摸一段鲜活的历史。
曾有音乐学院的学生闻讯而来,希望能修复这把具有特殊意义的土琵琶。陈素英婉拒了:“旧了就旧了吧,人老了不也一样?该有的痕迹,就让它留着。”学生们离开时,听见老人在身后低声自语:“等我不在了,就让‘琴子’跟着我吧。上面的兄弟们等得太久了,该团聚了。”
夕阳完全沉下了西山,陈素英轻轻合上木箱,小心地推回床底。这个动作,她重复了七十多年。窗外,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,新时代的车水马龙声隐隐传来。而在胡同深处这间老屋里,一段关于牺牲、陪伴与守护的故事,还在琴身的木纹里,在老人的记忆深处,静静流淌。